六岁的那个夜晚之前，我是有父亲的。
父亲的面孔很熟悉，即便在多年后的今天，那张面孔依然清晰的保存在我的脑海中，从未改变。父亲是个瘦人，胡茬青青的两腮都陷进去，显得颧骨突出。但是他的头发却像鲁迅先生那样精神抖擞，茂密挺拔。和鲁迅先生不一样的是，他很喜欢笑，脸上总是乐呵呵的。
父亲有风湿性心脏病，那时候病已很厉害，不能干活。他去了趟石家庄，学习气功，想以此来改善病情，因为那个年代这种病基本无药可医。父亲从石家庄回来的时候带来了许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：钟表，蜂蜜，点心……还有送我的一件小红裙子。我至今清楚的记得裙子的样子，就如它在眼前。那是记忆中我生来第一次收到礼物。家中生活困窘，一件新衣服是极其难得的。我穿着那件小红裙子大口的咬着甜瓜，爸爸乐呵呵的抱着我坐在椅子上——这就是那唯一一张全家福中发生的一幕。
父亲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，他拿出来，为我们画石家庄的样子：林立的楼房，高耸的烟筒，不过寥寥几笔，却画的惟妙惟肖，至今看来都让人惊叹。他画的练气功的各种手动作，抓，勾，拳，指……无不生动准确。我们后来也学着他在本上画了好多幼稚的画。我们的画越来越多，可是父亲的画再也没有增加过。
麦子将要变黄的时候，父亲带着我和弟弟溜达着去地里看麦子。他摘了肥大的麦穗在手心里搓着，搓出一粒粒碧绿的小麦给我们吃。可是一不小心，我被麦壳卡到了喉咙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。父亲带着我去了近处的挂毯厂，用一把小镊子夹出了麦壳。那个时候我觉得父亲是无所不能的。
夏末秋初，枣子青青满树。我和小伙伴们去枣林玩，忍不住摘些来解馋。父亲发现了，很严厉的斥责我，警告我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事。这是他对我的唯一一次训诫，却刻进了心里。
初冬的一天下午，我和弟弟在外面玩。父亲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，站在那里看着我们。后来他说：“你们今晚和爸爸一起睡好不好？”我们都觉得很新奇，因为爸爸怕吵，从来都是一个人在老房睡的。妈妈也总是叮嘱我们不要去打扰他。我们开开心心的答应了。那天晚上，天黑黑的，没有星星。我在睡梦中被妈妈拉了起来，背在了背上。昏黄的灯光中，我看到不知何时屋子里挤满了人，然而却没有人说话。我看见父亲坐在床前，他低着头，并没有看我一眼。他吐了一口什么在地上，我看到地上有一小片红，不过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“快带孩子走吧！”突然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话，母亲回过神来，忙背着我朝门外走去。我最后看到爸爸像一座山一样突然沉重的向后倒去，人群里发出一阵呼唤。
后来的记忆便是父亲的葬礼。母亲说我一声都没哭。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，那些都意味着什么。
第二年春天，我和小伙伴们采了嫩嫩的谷荻，把它埋进父亲光秃秃的坟土里，请他一起品尝。我觉得父亲是能够吃到的。
很久很久，我想念父亲，觉得他这次出去看病，时间真的是太久了，总是也不回来看我们。
再后来，我开始盼望他真的是出去看病，而不是人们说的死去了。我常常幻想他突然回来了，带了好多好多好玩的好吃的东西。
再后来，我开始恨他。有十多年之久。
那个夜晚在我脑海中始终清晰，并且我越来越知道了它的含义。
后来我不再恨他，又开始想念他。
有一晚我梦见他远游回来了，笑着来抱我。那是我做过的最温暖的梦。
为什么他离去的时候我没有流泪？可能是若干年后为了这一夜流了太多泪吧。
若干年后，当我的女儿在她父亲膝前嬉笑时，我才真正明白那些屈指可数的小事的温度，还有那一晚的残忍。才真正明白，我失去了什么。
我得到的父爱只有这些，却弥足珍贵，无可替代。
拥有的，请珍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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